书院已成圣人坐镇的小天地,东华山之巅,又别有洞天。
在茅小冬运转大神通后,山巅气象,竟已是金秋时分。
秋高气爽。
陈平安坐于正西方,身前摆放着一只五彩-金匮灶,以水府温养储藏的灵气“煽风”,以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“点火”,驱使丹炉内熊熊燃烧起一丛丛炼物真火。
丹炉蓦然间大放光明,如一轮人间骄阳。
那颗金色文胆悬停在丹炉上方,缓缓下降。
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,按部就班,以脱胎于埋河水神庙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炼物法诀,驾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,洒入丹炉内,火势更加迅猛,照耀得陈平安整张脸庞都鲜红明亮,尤其是那双看过千山万水的清澈眼眸,愈发灵秀万分。那双曾经无数次烧瓷拉坯的手,没有丝毫颤抖,心湖如镜,又有一口古井不波不漾。
那颗被城隍爷沈温从心口处“剖出”的金色文胆,在丹炉内起起伏伏,缓缓旋转翻动。
既有那彩衣国数,书上的文字自己是不会长脚的,能否跑进肚子、飞入心扉间,得靠自己去“破”,读书破万卷的那个破!儒家的道理的确繁多,可从来不是拘束人的牢笼,那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的根本所在。
茅小冬感慨不已。
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庙,有一处秘不示人的学问堂,全部是儒家圣贤留给浩然天下、并且被天地认可的一篇篇文章、一句句道理。
字有大小,金光分浓淡。
离地最近的金色文字,往往字体越大,散发出来的光彩越是光明纯粹。
曾有诸子不定是文圣老先生呢?”
茅小冬立即板起脸正色道:“先生的良苦用心,你要好好领会!”
陈平安尴尬道:“我开玩笑呢。”
茅小冬训斥道:“先生传道在言传,在身教,在点点滴滴,身为晚辈,岂能马虎,岂可玩笑!”
陈平安只得点头。
茅小冬转过身,满脸笑意,哪有什么生气的样子,小师弟你还嫩着呢。
山巅光阴长河缓缓倒流,金秋时分退回盛夏光景,落叶返回树枝,枯黄转为浓绿。
陈平安在茅小冬离开后,取出那枚金色玉牌,握在手心,开始汲取东华山之巅那些未被丹炉炼化的残余文运。
一条拇指粗细的小小金色溪涧,萦绕在玉牌四周,然后缓缓流淌进入玉牌。
再从玉牌汇入陈平安手心,去往金色文胆儒衫小人所在气府。
其中所到一处,浸润了陈平安的心田。
当金色文运溪水涌入气府,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,笑得合不拢嘴,蹦蹦跳跳,手舞足蹈。
这大概就是陈平安在生长岁月里,极少有机会外露的孩子本性了。
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滞在洞府后,蹚水而行,走到洞府大门口,大喊一声,只见一条纯粹真气化成的火龙飞掠而至。
它一个蹦跳,坐在那龙头之上,呼呼喝喝,使劲晃荡双脚,骑龙巡狩这座人身小天地。
陈平安以内视之法,看到这一幕后,有些汗颜。
“自己”怎么这么顽皮?
感觉不比顾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里去啊?
茅小冬其实一直在默默观察这边。
最后陈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庙文运,点滴不剩。
而哪怕炼化本命物一事,几乎耗尽了那座水府的积蓄灵气,如今又是货真价实的练气士,可别说是东华山的文运,就是相对来说不太值钱的灵气,哪怕有他这么个师兄已经开了口,一样点滴不取。
茅小冬直到这一刻,才觉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,陈平安为何能够涉险而过了。
克己。
就这么简单。
这样的近乎迂腐死板、身为修行人却不知晓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规规矩矩,会让世间聪明人特别有理由去讥讽嘲笑。
故而陈平安因此衍生出来的道理,会让不讲道理的人特别厌恶。
茅小冬心中蓦然震动。
那个压在心境上的某块巨石,几乎断绝了茅小冬跻身上五境的拦路石,似乎开始有所松动。
道理不分文脉。
他茅小冬敬重先生,立志此生只追随先生一人,却也不用拘泥于门户之见,为了书院文运香火,而刻意排斥礼圣一脉的学问。
世间有些道理是相通的,相辅相成。
茅小冬坐在书斋中,轻轻摘下戒尺,放在书桌上,开始闭目养神。
厚积薄发,一朝开悟,天地转运,风月朗朗。
崔东山在小院廊道那边,坐起身,惊讶道:“茅小冬这榆木疙瘩,都要合道了?”
崔东山向后倒去,手脚乱动,就像一只被人翻过来的雪白乌龟……他使劲嚷嚷道:“我怎么还是个狗屁元婴啊,以后还怎么活啊,我没有脸见先生了啊,谁来打死我算了哇……”
蜂尾渡。
三位老人并肩而行。
瞧着岁数差不多,实则悬殊极大。
在此土生土长的那位老人,以往来来去去,都不愿现身,实在是厌烦了那些俗世纠缠。
只是这次有个老家伙说你又不是过街老鼠,藏头藏尾算怎么回事。
于是三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出现在了蜂尾渡街道。
名为刘老成的老人,已经察觉到一些震惊视线,只是假装看不到,心中苦笑不已,默默带着身边两人去往那条小巷祖宅。
刘老成心想要是你们知道身边两人的身份,你们估计得吓破胆。
除了他刘老成是祖籍就在这青鸾、庆山、云霄三国接壤处的蜂尾渡,最终成为宝瓶洲至今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,以山泽野修跻身上五境。
其余两位,一个是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,高冕。为了江湖义气,两次从玉璞境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著名修士。
跟刘老成是关系莫逆的至交好友,所以这次刘老成去争夺杜懋飞升失败后的琉璃金身碎块,专门喊上了高冕。
高冕身材矮小,身穿麻衣,匪气十足,貌似凶悍,比起刘老成,更像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。
至于最后那位身穿长袍的别洲修士老者,估计如果没有刘老成和高冕帮着证明,任由他自己扯开嗓子大喊自己名号,都绝对不会有人相信。
姓荀名渊。
玉圭宗老宗主,桐叶洲仙人境第一人。
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,那么一个跋扈大修士,见着了宗主荀渊,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……准确说来说是做玉璞境神仙。
到了藏龙卧虎的那条小巷尽头,高冕咋咋呼呼问道:“刘老儿,姜韫那小子啥时候来我们帮派当供奉?长得那么俊俏,我估摸着肯定能骗来不少仙子来我山头做客。”
刘老成无奈道:“我弟子跑去神拳帮待着,就为了让你过过眼瘾,多瞧瞧各路仙子?这种破烂事,我怎么跟姜韫开口?不然你借我脸皮用用?”
高冕大步跨过门槛,“你就跟我装蒜吧你,当年我们一起走江湖那会儿,你学成了那旁门秘术,图啥?除了偷法宝,还偷了多少仙子的……”
刘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,恼羞成怒道:“谁没有一段年少风流的荒唐岁月,聊这些有的没的,也不怕恶心了荀老前辈?”
荀渊笑眯眯道:“哪里哪里。”
高冕坐在院内,大手一挥,“刘老儿,去买几坛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,家里边肯定给姜韫喝完了,想都不用想。”
刘老成与荀渊告辞一声,离开院子去买酒。
回来的时候,结果看到两个家伙,又在欣赏那宝瓶洲许多中小山头“生财有道”的水花镜月,是一幅画卷,高冕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神仙钱,老仙人荀渊身前那边桌上,更多。
刘老成对这些实在是不感兴趣,但还是给荀渊递过去一壶水井仙人酿的时候,客气了一句:“老前辈真是有雅兴。”
荀渊笑着点头。
画卷上,是一位正在焚香作画的“仙子”,身形曼妙,故意拣选了一件略显紧身的衣裙。由于画卷景象,可以交由看客自行调转方向,故而那位仙子的坐姿,就连绣凳的大小,都是极有讲究的,她那丰腴的身段,曲线毕露。
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渊,嗤笑一声,伸手将画卷景象旋转些许,立即便是一幅侧看山峰的动人画卷了,又双指微动,画卷中女子蓦然扩大几分,四周景象则随之退出了画卷。
高冕不忘讥笑道:“装什么正经?”
荀渊赧颜而笑,似乎不敢还嘴。
刘老成自顾自喝着酒,很是无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