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寒时节,湖水苍茫,寒气砭骨。
顾璨昏迷了三天三夜,陈平安每天都会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时间,闻着浓郁的药味。
就像先前顾璨和小泥鳅,会去山门口屋子外,晒着太阳。
陈平安在屋子里边,时不时起身去坐在床头,查看顾璨的脉象,久病成医,,陈平安不算门外汉。对于伤势是加剧还是痊愈,还是能看出一些门道。刘志茂当初让田湖君捎来的那瓶灵丹妙药,效果显著,极有可能是类似青虎宫陆雍专门为地仙炼制的珍稀丹丸。
这天顾璨醒转过来,见到了坐在那张椅子的陈平安,顾璨咧嘴一笑,只是很快就又睡去,呼吸已经沉稳许多。
在陈平安离开春庭府后,妇人犹豫片刻,让府上一位龙门境修士老管家去请刘志茂,说她有事商议。
妇人坐在床边,轻轻握住顾璨还是有些烫热的手,泫然欲泣。
妇人神游万里,最后轻轻叹息一声。
所幸璨璨性命无忧,就是有些可惜,耽误了春庭府精心配制而出的“神仙饭”。
修士进食,极有讲究,诸子的言语,比我想象中更糟糕。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,她的任何言行,都已经与我关系不大了。”
刘志茂点点头,表示理解。
陈平安缓缓道:“当年在泥瓶巷,你为了帮助自己挑中的顾璨,留住那条小泥鳅的机缘,你不但先以秘术蛊惑了云霞山蔡金简,更以阴毒的旁门神通,悄悄在我心头,刻写了一心求死四个字,诱使我去刺杀蔡金简和苻南华,以卵击石,好让我彻底消失。”
刘志茂道:“我承认是有这回事,绝不否认。陈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吗?可以往我心口或是头颅,刺上一剑,我绝不还手。你我从此恩怨两清!在那之后,如果陈先生再要不依不饶,那就试试看。”
陈平安笑了笑,“你们书简湖的行事风格,我又领教到了,真是简湖野史秘录,当年刘老成与弟子女修那桩无疾而终的情爱,后者的暴毙,刘老成的远离书简湖,是世人皆知的事情。再联系你刘志茂如此谨慎,自然知晓成为书简湖共主的最大对手,根本不是有粒粟岛作为你和大骊内应的青冢天姥两岛,而是始终没有露面的刘老成,你胆敢争这个江湖君主,除了大骊是靠山,帮你聚拢大势,你必然还有阴私手段,可以拿来自保,留一条退路,保证能够让上五境修士的刘老成他一旦重返书简湖,最少不会杀你。”
刘志茂爽朗大笑。
真是知己!
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,偌大一座书简湖,到最后,竟然是这么个外乡年轻人,才是他刘志茂的知己!
陈平安神色略显疲惫,“我先提半个要求,你肯定在顾璨娘亲身上动了手脚,撤掉吧。如今顾璨已经对你没有威胁,而且你当下的燃眉之急,是宫柳岛的刘老成,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。在大骊那边,我会试试看,帮你私底下运作一番。最少不让你当作一枚弃子,作为刘老成的登顶之路。”
刘志茂皱眉道:“红酥的生死,还在我的掌握之中。”
脸颊微微凹陷的年轻账房先生,拿起养剑葫,喝了一口酒,咳嗽几声后,说道:“万一呢?万一刘老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宫柳岛岛主,万一涉及到了他的大道前行,红酥,真的有那么重要吗?当年放不下,你确定如今仍是放不下?说不得一个‘万一’真正临头,就是他直接了结了红酥性命,再将胆敢触碰到他刘老成逆鳞的你一拳打死。所以说,刘志茂,你自己选择,我只是给你一个防止最坏结局的发生。”
刘志茂问了一个关键问题,“陈先生,真有本事影响到大骊高层的决策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可以,但有限,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,大骊宋氏如今还欠我一些东西。”
刘志茂看着这个年轻人。
的玩意儿,也就是我们修道之人所谓的机缘,所以姜尚真能够从原本属于我的那份机缘当中,截取多少,又能从桐叶宗修士手中抢到多少,看本事,看造化。”
“如果姜尚真一无所获,被我灰溜溜赶到这座书简湖,刘老成你到时候就能者多劳,多帮衬着点这么个废物。”
“如果姜尚真还算不错,也是好事,一个选址宝瓶洲的玉圭宗下宗,同时两人有望仙人境,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,隔壁邻居的观湖书院,还是大骊宋氏,都不敢轻辱你们了。”
刘老成点点头。
这些是实在话。
刘老成自己之所以没有在书简湖开宗立派,不止是心灰意冷那么简单,其中的门道,弯弯绕绕,极其凶险,而且极其分心,因果深重,一不小心,就会耽误甚至是阻碍大道登顶。而且每次拔高,无论是境界和修为,往上多走了一步,身边亲近之人心思如何,又有道不尽的难言之隐,苦不堪言。刘老成是吃过大苦头、栽过大跟头的,当年差点连命都丢了。
黄藤酒,埋在宫墙柳。
那是一本很有些年头的陈年旧账,糊涂账。
就连铁石心肠如刘老成,一样不愿旧事重提。
如果不是彻底想清楚了,又有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书简湖,刘老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返回这座伤心地。
与荀渊相处越久,刘老成就愈发胆战心惊。
这不只因为荀渊是一位老资历的仙人境山巅修士而已。
这是一种让刘老成熬过一次次险境的直觉。
他为何没有对刘志茂这个聪明人、以及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,痛下杀手。还有个原因,刘老成没有与高冕和荀渊说出口。因为那会让他变得很被动。把柄留在刘志茂手上,不痛不痒,但是留在荀渊和姜尚真手上,刘老成会被扒掉一层皮,鲜血淋漓,还要乖乖受着,要不然就是彻底撕破脸皮,两败俱伤。
刘老成跻身上五境之后,反而愈发沉寂,就在于更大的壮阔画卷摊开在眼前后,才发现一个让他每每深思、次次背脊发寒的残酷真相。
大道之争。
听上去很笼统。
可当境界够高、视野够远的一位山泽野修,低头看一眼自己脚上道路的宽窄,再看一看同等高处的谱牒仙师上五境,看看他们脚下的道路。
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,与通衢大道的差别。
刘老成难道真不希望自己成为荀渊之流的大宗宗主?不想着能够真正决定一洲走势?
有心无力,做不到而已。
荀渊笑望向眼前这位宝瓶洲野修。
荀渊眼中的刘老成。
是个身负气运和大势的人。极其难得。极其出类拔萃的玉璞境,便是最擅长捉对厮杀、又有杀力巨大本命物的姜尚真,都未必是对手。
但是一旦跻身十二境,仙人境。姜尚真就会可以扳回劣势。
所以刘老成担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,刚刚好。姜尚真心性本就不差,一肚子坏水,根子上,跟刘老成是差不多的货色,都是天生的山泽野修,越是大争乱世,越如鱼得水。
荀渊微笑道:“刘老成,放宽心,我会保证你安安稳稳跻身仙人境,到时候就不是你次次给我敬酒了,再有酒局,无论大小,我都会回敬的。”
刘老成提起酒杯,笑道:“那就再敬谢荀老一杯酒!”
荀渊与之轻轻碰杯,各自饮尽,自然仍是刘老成率先喝光,荀渊慢悠悠喝完。
池水城高楼顶层的宽敞屋子中,崔东山数次准备走出那座雷池,又缩回脚。
他蹦蹦跳跳,双袖使劲拍打。
如同一只胡乱扑腾翅膀的大白鹅。
水雾弥漫的宫柳岛,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画卷,已经完全无法窥探。
若是坐镇宝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圣人,想要看,当然看得到,但是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,如此行径,属于“无礼”,甚至不是道理的理。
而这个道理高到成为礼的规矩,恰恰是礼圣当初为自己儒家订立的铁律,专门往儒家圣人施加的枷锁,束手束脚,很好玩。
事实上,在儒家坐镇浩然天下的漫长岁月里,有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秘密谋划,诸子百家的,十二、十三境大修士的,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,都有,有一部分胎死腹中,但是更多的,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力和深远后患。
但是这条规矩,雷打不动,依旧牢牢约束着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。
是不是很匪夷所思?
不要觉得只有礼圣是如此不可理喻。白玉京,莲花佛国,一样有类似的一条线存在。
崔东山停下动作,重新盘腿坐在棋盘前,两只手探入棋罐内,胡乱搅动,发出两罐彩云子各自磕碰的清脆声响。
崔东山哪怕看不到宫柳岛的事情,可还是要对荀渊那晚的言行,称赞一句,“姜还是老的辣,刘老成还是嫩了点。”
崔东山捻出一颗彩云子,重重敲在棋盘上。
“提点了刘老成。如何选择,既是对一位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验,更是卖了一个好给刘老成。”
“但这些都是小事。如今书简湖这块地盘,随着大势汹涌而至,是大骊铁骑嘴边的肥肉,和朱荧王朝的鸡肋,真正决定整个宝瓶洲中部归属的大战,一触即发,那么咱们头顶那位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,肯定会看着这边,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。由于刘老成毕竟是野修出身,对于天下大势,即便拥有直觉,可是能够第一手接触到的内幕、交易和暗流走势,远远不如大骊国师。”
崔东山凝视着那颗棋子,冷笑道:“刘老儿,所以你对于荀渊的城府,还是理解得太浅啊。”
当时在藩属岛屿之巅的三言两语。
是说给真正的幕后大人物听的,有些是直接的,有些是间接的。
崔东山自言自语道:“第一,荀渊提醒你刘老成。言下之意,其实已经带着倾向性。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陈平安,还是手下留情,都会感激荀渊。这就叫人之常情。甚至就连我家先生,知道了此事过程,说不定都会感激‘仗义执言’的荀渊。”
崔东山又捻出一颗棋子,摆放在棋盘上,“第二,不杀死我家先生,他荀渊就在小处,得了风雨飘摇、几无灯火的文圣破败一脉的好感,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。就算是文圣洞察人心,可是事实摆在那边,捏着鼻子也得认,这就是君子之风,读书人,没办法的。”
崔东山再拿出棋子,随便丢在棋盘上,“第三,才是真正大处的实惠,大到不可估量。荀渊是说给头顶那个打过交道的坐镇圣人听的,更是说给那个差点连冷猪头肉都没得吃的圣人听的。只要起了大道之争,哪怕他荀渊知道陈平安身后站着的那位高大女子。一样杀。”
“真以为那个只是交出了一块‘吾善养浩然气’玉牌的七十二贤之一,不生气?当然,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气,相反,这位圣贤,气量极大,否则当初在老龙城也说不出那样的慷慨言语。但越是如此,他作为监督巡狩宝瓶洲的圣贤之一,对于那位竟敢出剑、想要捅破天底下最大篓子的女子,就越是不满。”
“饶是这等圣贤、豪侠兼备的风流人物,尚且如此。那个给亚圣拎去文庙闭门思过的可怜虫,岂不是更加心里畅快?要对荀渊高看一眼?”
“上宗建立下宗,一向是极难之事。不是钱多钱少,不是拳头硬不硬,而只是儒家学宫答不答应的事情。”
崔东山视线从棋盘上移开,瞥了眼画卷上的模糊宫柳岛,“刘老成啊刘老成,如此一来,荀渊总共才说了几句话?几个字?最后玉圭宗捞到手的价值,又是多少?”
崔东山一拍棋盘,四颗棋子高高飞起,又轻轻落下。
崔东山啧啧道:“修道之人,修心无用?”
崔东山一挥袖子,四颗棋子砰然横飞出去,怒道:“他娘的,连同老王八蛋在内,你们所有人赶紧去烧香磕头,别让我家先生渡过此次心劫,不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!书简湖,正阳山,清风城,真武山,桐叶宗,玉圭宗,大骊宋氏,白玉京……”
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,最后神色呆滞许久,冷不丁哀嚎起来:“老王八蛋说得对啊,我家先生,忧患实多!”
荀渊悄然离开书简湖后,直接去了海上,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龙城,御风泛海,以此返回桐叶洲。
刘志茂和粒粟岛岛主,联袂拜访宫柳岛。
两人都停在岛屿千丈之外的湖面上。
刘老成只见了后者,让前者滚蛋。
池水城高楼内,崔东山看得哈哈大笑,满地打滚。
开心完了之后,崔东山就又愁眉不展,趴在地上以凫水姿态,“爬”到了金色雷池边缘,唉声叹气,真是作茧自缚。
总得找点解闷的乐子不是。
崔东山坐起身,往棋盘上丢棋子,盖棺定论,来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,起先对他的好感多寡。
齐静春。崔东山往棋盘上丢了十颗棋子,然后翻白眼道:“就你眼光好,行了吧。”
然后挥袖将棋子推出棋盘。
剑灵。崔东山一颗都没丢,又翻了个白眼,嘀咕道:“还是你齐静春厉害,行了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