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新浦愣愣看着那个虎头帽清秀少年,莫非,难道,竟然是?
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,天旋地转,绝对,肯定,必须不能是!
要知道即便是在青冥天下,崇拜、仰慕和神往那位那位人间最得意的道官,茫茫多,不计其数。
而龙新浦就是其中之一,何况这位龙师还有个道上朋友,更是将白也的数百诗篇“缝”在身上。
要是那家伙见着眼前这位,估计要当场失心疯,简直就是晴天霹雳,挨了一场雷劫。
龙新浦赶紧掏出一壶酒,仰头一饮而尽,缓缓,得缓缓。
当下来到菰蒲湖这边的,是孙道长,白也,晏琢。
因为方才老观主让那俩弟子,与春社那三位萍水相逢即是缘分的道友,好好相处,难得出门一趟,多聊几句,理由是多几个山上朋友,就在道观之外的天地间多几条路可走。
孙道长伸手挥了挥,啧啧称奇道:“别样靓妆,香艳流溢,扑鼻而来,都快可以羞杀蕊珠宫女愧见人了。”
晏琢听得头皮发麻。
老观主这话说得都快要“天下无笋”了。
眼前这位龙师,曾经当过永州数国的相国、首辅或是护国真人,而且是还是那种同时兼任,绝无分身乏术之忧虑。
大概在前个几百年,在一天之内都一并辞去了,再次开始了那种漂泊不定的浪荡生涯。在兵解山之外,开辟了大小道场十几个,听说最近一座,是在那密州的鸳河之畔,结庐三楹。
龙新浦满口浓重的永州乡音,唏嘘不已,“尚有一把铁琴,今在真州,未曾携来,不能为君奏矣。”
双方各说各的,鸡同鸭讲。
“又来喂鱼了?”
“可不能这么说,两顿下酒菜都有了。”
孙道长讥笑道:“本就是拾人唾余的勾当,还要招摇过市,装神弄鬼,丢人都丢到别座天下去了,一大把年纪,也不害臊。”
龙新浦微笑道:“话可不能这么说。在那边的某地,好歹是个玉璞境,怎么能算是装神弄鬼,再说了,要不是老观主一口一个陈小道友,我也不至于不辞辛苦远游一趟。”
孙道长瞥了眼龙新浦,“怎么受的伤?是自家宗门名字没取好的缘故,要挂了?兵解之前,需不需要贫道帮忙护道一程?”
龙新浦虽然喜欢在山下作妖,但是在山上的口碑,其实还凑合,勉强能算是广结善缘,朋友遍天下。
真要计较起来,一个练气士,能够让老观主离开蕲州,主动找上门,确实罕见。
龙新浦苦笑不已,也不计较老观主的调侃,“怪我自己,怨不得别人,太过托大了。”
“哦?怎么讲?”
孙道长笑问道:“是偷偷摸摸跟道老二干架啦?你当自己是宝鳞道友吗,哪怕是与真无敌问剑,能够次次立于不死之地。”
龙新浦自动忽略孙道长的那些怪话,问道:“此地适合聊天?”
孙道长点头道:“可以随便聊。”
龙新浦由衷赞叹道:“如今的老观主,真是让人羡慕。”
之后龙新浦没有任何隐瞒,不过老观主有意让晏琢无法听见此人心声。
原来先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龙师,曾经循着蛛丝马迹,去闰月峰那边找辛苦“拜山头”。
不曾登山,也不需要登山,结果在山脚那边,做了万全准备的龙新浦,就只是说了四个字。
便直接伤及大道根本。
就当场呕出一大口鲜血来。如一团乱麻,丝丝缕缕紧密裹缠,颜色各异,紫色,黄色,赤色,青色。
直接跌了一境。
因为龙新浦的那句四字谶语,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。
“大厦将倾。”
孙道长听过了龙新浦讲述的大致和过程,收起视线,很快恢复平常神色,讥笑道:“你们一个个的,还能不能讲一点宗师气度、前辈风范了?总不能逮住辛苦一人,就往死里薅羊毛吧,不地道了啊。”
要不是与那位闰月峰的辛苦小友一见如故,不然老观主还有个更形象生动的比喻。
你们当是排队逛窑子呢。
龙新浦眼神怪异,毕竟是继道祖、陆沉之后,第三个登上闰月峰的修道之人,就是眼前这位老观主。
孙道长一下子看穿对方的心思,没好气道:“贫道跟你们能一样?贫道当年那是即将离乡远游了,才去闰月峰那边与辛苦小友,道声离别。”
“辛苦小友”,“自家儿孙王原箓”,“那小鬼头”,以及最新的那个“陈小道友”。
都是孙道长对山上年轻晚辈们的一些昵称。
只是看在龙新浦跌境的份上,对他好一点,少说几句肺腑之言。
孙道长说道:“也就是道祖气量大,不然一根手指头碾死你。”
在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当中,关于这个簪花男子,兵解山的老祖师,流传着一个响当当的说法,“三跌两飞升”。
不是说与那雅相姚清一般,成功斩三尸斩出了什么尸解仙,而是曾经三次跌境,第一次是从仙人跌为玉璞,之后两次更是从飞升境跌境,结果又都被他重新跻身飞升境。
怪不得别人,要怨就怨他自己,江山易改禀性难移,一般不惹事,每次惹事都是大事。
“玉璞,仙人,玉璞,仙人,飞升,仙人,飞升,仙人。”
孙道长抬起左手,掰指头算了算,又抬起右手,“一只手都数不过来,不愧是永州龙师,跌境破境再跌境,闹着玩呢。”
龙新浦冷不丁冒出一番没头没脑的言语,“昔年不为五斗米折腰,如今可为六斗米低头。诸君听我姑妄言,请君珍惜歧路灯,为己抒发胸意,替人辩冤白谤,是第一天理。”
孙道长神色不悦,冷笑道:“就这么想去贫道的玄都观做客,安排你去扫茅厕如何,以后陆老三来了,你还能帮忙待客。”
晏琢佩服万分,这种话别人说了,听着就只是骂人,孙道长说出口,竟然……别有韵味。
龙新浦没来由说道:“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庙,我是极力反对的。”
晏琢突然发现这家伙挨孙道长骂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龙新浦这句话,显然是对那个虎头帽少年说的,是学孙道长,主动示好要赶早,不然等到那些年轻人变成了开宗立派的大修士,再想要跟后者套近乎,就太费工钱了,耗时耗力也未必讨好。
白也这一世的崛起,势不可挡,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的既定事实,天时地利人和,都在“剑修白也”身上了。
罢了罢了,就当此人是真的白也好了。
白也闻言与之点头致意。
算是帮着老秀才领这个情了。
孙道长笑道:“你倒是能算一根葱。”
喜欢下山游历,到处乱逛,半点不闲着,不是散布谶语,就是编撰童谣。
据好事者猜测,两千年来永州在内三州之地的谶语、歌谣,半出其口。
用孙道长的话说,就是在别人家门口放了个屁,屁响如雷,也就那么回事,风吹就散,可要是在人家门口拉了一坨屎,就……结仇了。
孙道长问道:“接下来是准备去雍州?”
鱼符王朝那边的小丫头朱璇,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,很对胃口,不枉贫道当年帮她暗中护道一场。
龙新浦也不遮掩什么,大大方方承认道:“那必须的,我素来是最喜欢凑热闹的,岂可错过那场普天大醮,那可是雍州好几百年都碰不着一场的盛事。”
既然道法不济,比不得陆沉、高孤之流,那么有些人事,仅仅作壁上观,是掐断手指头都算不出来的。
只能是先入局再上岸,才能有所收获。
“相信观主已经看不出来,我已经时日不多了,就想着最后见她一次,帮忙开个门,别拦着我去找她,至于到了里边,能不能见着她,就看我自己的能耐了,咋样,这个要求,总不过分吧?”
“不过分是不过分。”
然后就没了下文。
龙新浦无奈道:“这话说得没劲了,怎么都给句准话。”
孙道长突然满脸疑惑起来,“贫道就想不明白了,你和兵解山,都跟白玉京没啥仇怨,何况你们山头里边,如今还有个符泉,这孩子先天根骨雄健,修道资质那么好,否则也不会有那张风海第二、永州姚清的这类绰号,当初玄都观也就是没争过你们,否则符泉这孩子如今早就在玄都观修道了,你说你瞎蹦跶个什么,小胳膊细腿的,今天找到你的,亏得是贫道,哪天被真无敌撞见了,两根手指头随便一拧,还不得跟扯蚂蚱似的?”
兵解山那个当得起天才称号的年轻修士,名叫符泉,道号“玄蝉”,是当代兵解山山主的关门弟子。
如果不是刚好过了岁数,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,符泉肯定会有一席之地。
龙新浦以心声笑道:“正阳山。”
孙道长愣了愣,“啥玩意?”
龙新浦说道:“宝瓶洲有座山头,名为正阳山,是个刚刚跻身宗字头门派。”
孙道长笑道:“真是变着法子想要去玄都观扫地了,贫道让你遂愿便是。”
贫道前不久才游历过浩然天下,能不知道那个“剑仙如云”的正阳山?
玄都观,桃花烂漫。
道号“空山”的王孙,坐在一棵桃树下,双手叠放,闭目养神。
桃林闲坐,摘剑横膝前。
溪月疏淡,山桃艳如血。
龙新浦见着了心心念念的那位同乡,还是少女面容的王孙,竟然有几分腼腆神色,嗓门也不大,“好久不见。”
眉是聚愁峰,眼是折柳渡。
她还是一如当年,怎么看怎么美。
心仪女子之美,总是这般动人,美得教人装得下日月的双眼都装不下她,得搬去心扉,余在心头。
王孙抬头望向那个名气很大的“龙师”,何况还是同乡,她点点头,嗓音清脆道:“好像是很久了。”
旧人旧识,重逢最怕可以聊的旧事寥寥,寒暄客套几句,便无话可说。
怕就怕,旧事就是旧事。
王孙似乎是觉得坐着说话,太没有诚意了,只是她刚要起身,龙新浦便一屁股坐在地上,将脚边几瓣桃花轻轻丢远,轻声问道:“空山道友,我能不能喝酒?”
王孙笑道:“这是什么问题。”
龙新浦取出一只碧绿琉璃材质的袖珍酒壶,只有拳头大小,仰头抿了一口酒水。
初见时,她姗姗然从我心头路过,荒芜之地就开满了花。
惨绿少年春游遍,罗绮百花成丛,就中堪人属意,最是王孙,还是王孙,只是王孙。
九岁与卿初相识,再见卿时吾九十。
少年骑竹马,转身白头翁。
明明有千言万语,偏偏都不知从何说起,沉默许久,龙新浦就只是自嘲一句,“我资质不好,你看不上眼,实属正常。”
王孙微微皱眉道:“根本就不是这么档子事。”
龙新浦壮起胆子反驳道:“其实就是这么回事,试想一下,如果我有那位真无敌的剑术,或是陆掌教的道法,你岂会不多看几眼,耐心多听几句关于我的事情?”
王孙想了想,“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。”
可其实龙师很清楚,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档子事。
自己的境界高了,名气大了,无非就是让王孙多看几眼、多听几句而已,终究还是与喜欢无关。
他之所以如此“胡搅蛮缠”,就是想要跟她多说几句,不至于冷场,相顾无言。目瞪口呆。
若只是尴尬,倒也没什么,就怕她觉得尴尬,无话可说,便只是客套一两句,然后她转头就走。
天底下单相思的痴情,好像便都是这般一文不值的。
可若是值钱,又何必相思呢。
龙新浦小心翼翼说道:“劝说白也担任都讲或是殿主一事,我可以试试看,能帮上你……们忙是最好,帮不上,你们玄都观也没啥损失。”
王孙似乎小有意外,她点点头,毫不犹豫道:“不管成不成,在这边先行谢过。”
龙新浦沉默下来,没话找话这种勾当,其实并不轻松。
王孙说道:“两次跻身飞升境,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。”
龙新浦自嘲道:“还好吧。”
王孙一挑眉头。
龙新浦立即改口道:“确实很好!”
关于那份新鲜出炉的天下十人榜单,龙新浦欲言又止,忧心忡忡。
他本就是这个行当的祖师爷,最清楚这里边藏着的门道和凶险。
如果不是因为这份莫名其妙就散布天下的榜单,龙新浦其实不会来玄都观这边见王孙。
青冥天下最新的天下十人。
准确说来是十一人。
余斗,陆沉,碧霄洞主,吾洲,孙怀中,林江仙,吴霜降,高孤,姚清,王孙,辛苦。
其实在这之前,数座天下,好事者不管怎么给出自己心目中的榜单,十人就是十人。
这是因为上次那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和候补十人,开了个头,十人榜单,偏偏是十一人。
好像就此形成了一个传统。
龙新浦笑容干涩,说道:“空山道友,那天下十人……”
王孙直截了当说道:“按道法高低、杀力大小论,我就不该在十人之列,至多就是被丢到后边的候补名单里边。”
龙新浦重重叹息一声。
候补人选,人数极多,足足二十一人!
除了为首的僧人“姜休”,一个籍籍无名之辈,他被明确定义为“天下第十一”,其余二十人,排名不分高低。
确实是没办法将这些大修士、武学宗师分出个高下。
可能很多人相互间都没碰过头,况且不少山巅修士,在最近千年,或是数百年来,根本就没有出手的事迹,不曾与谁有过切磋道法、剑术。
白玉京五城十二楼,有三位道官登榜候补。
南华城第一副城主,紫虚元君,魏夫人。这位女冠,被青冥天下黄庭观一脉,共同尊奉为第一代祖师。
魏夫人收徒颇多,其中有位嫡传弟子,司职天下百花,有那“分付群花莫出山”的仙迹。
紫气楼楼主,姜照磨。
碧云楼内镇岳宫宫主,老真人名为黄界首,道号“权衡”,又号“玄黄”,除了坐镇镇岳宫烟霞洞,再就是负责管着那件品秩极高的甲胄。有座藏书楼,名为不教一日闲过楼。老道士腰间常年悬挂一串有好几斤重的钥匙,据说他之所以会自号“玄黄”,缘于道祖曾经亲自赐下“玄”字,作为藏书楼的文房匾,大概也是一种道祖对黄界首寄予厚望的表现。
碧云楼的上代楼主和现任楼主,是老真人的弟子和再传弟子,因为黄界首与灵宝城城主,道号“虚心”的庞鼎,是差不多岁数的得道之人。按照山上的算法,甲子或是百年一辈,算是山上练气士的“同年”,此外又有千年一辈的说法,算是一个大辈分。黄界首和庞鼎,这两位“同辈”老道士的修道岁月,其实要比余斗和陆沉这两位白玉京掌教更加漫长。若是只说道龄,不谈身份,除了大掌教寇名之外,其余天仙道官,都是他们的山上晚辈。
如果再加上如今在白玉京神霄城内修行的那位飞升境剑修,剑气长城末代刑官豪素。
那么白玉京就等于拥有四位候补了。
并州青神王朝,国师白藕,止境武夫,天下武道第三人。
汝州的山上第一人,朱某人。最新道号“绿萍”。昔年板上钉钉的天下第十一,如今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姜休抢占了位置。
兖州,一位名叫聂碧霞的散修剑仙,三千年云水生涯,四处漂泊不定,失踪已久,但是传闻她那盏搁放在地肺山华阳宫内的本命灯,千年以来,始终不曾熄灭,关于聂碧霞的下落,始终是众说纷纭,有说她其实早已去往天外炼剑,也有说她可能在天外天,用化外天魔砥砺剑道,甚至还有说她去了西方佛国。
翥州,青词宫祖师爷,当代宫主的师伯,元唤仙,道号南阳鱼,精通符箓之道,曾经创造出数种大符,别号赤子词人,但是最为著名的一个道号,却是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的“百凶”。传闻元唤仙身负两州文运,极有希望凭此跻身十四境。
宝鳞,散修,她更是一位飞升境女子剑修。她最负盛名的一件事,就是跟真无敌的那段“恩怨情仇”,当然与男女情爱无关。
两京山的女子开山祖师,朝歌,道号“复戡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