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,是一场不醉不归的豪饮。
自饮自酌,缓缓饮酒,独乐乐足矣。
有人头戴金冠,身穿一件紫气萦绕的青纱法袍,手捧一支荧荧耀耀的白玉灵芝,脚踩一双素白色蹑云履。
年约三十,姿容无瑕,道体无垢,面貌算不得如何俊美。
宛如神仙志怪中的谪仙公子,家在山水间,花竹森森。又像从一篇游仙诗中走出的山中幽居道人,结茅修行,偶至人间。
他闲庭信步,数步一景。
四周出现不同色彩和画卷,工笔白描的亭台阁楼,水墨写意的花苑,青绿山水的庭院。
前不久跻身仙人境,陈平安只是让姿容年轻了几年。
这条在前朝还是豪门扎堆的永嘉县乌纱街,一朝天子一朝臣,除了这栋宰相旧邸,还有相邻的两座大宅,都换了主人,旧岐王府和一处御史门第,早就一并被马氏收入囊中。由于马氏秉持一条“分家不分灶,分灶即拆家”的古训,在此落脚后,将近三十年间,始终不分家不分灶,不许诸房子弟别立户籍分异家财。三座府邸,相互间打通一道侧门,故而小半条街,都姓马。
那座庭院内,青衫背剑的陈平安抬起脚,鞋底板终于离开马岩的脸颊,似乎是嫌脏,蹭了蹭地面青砖,笑道:“马岩和秦筝可以下去养伤了,断了手腕,沈老宗师秘传的那几种金疮药,估计是不管用了,马氏密室库房那边甲字柜内的几种珍藏灵丹,搭配着杨家药铺的膏药,兴许派得上用场,记得省着点用,药膏毕竟是用一瓶就少一瓶的稀罕物件。运气好,让那位元婴境老神仙的蒲柳用上医家的枯木回春术,一截断腕还可以接回去,马月眉,你可以跟着爹娘一起离开了,记得把马彻和马川、马璧喊过来,刚好三换三。”
马月眉蹲下身,颤颤巍巍捡起那只还戴着翡翠手镯的断腕,她站起身,死死盯着那一袭青衫。
马岩搀扶着几乎晕厥过去的秦筝,踉跄着走出庭院,马岩不忘提醒马月眉赶紧跟上,用眼神暗示她不要意气用事。
见那女子不挪步,陈平安问道:“眼神能够杀人吗?不然你留下,杵在原地瞪大眼睛,多瞧一会儿?能否看杀仇寇?”
马月眉一双秋水长眸中铭刻着浓重的恨意,道:“姓陈的,你要么今天就杀了我,不然我这辈子都会让你和你的落魄山……”
不等马月眉撂完狠话,陈平安笑着双指并拢,朝那女子轻轻一划,剑光璀璨,就像一根铁丝切开豆腐似的。
一脸错愕的马月眉呆呆低下头,那道剑光,斜着将马月眉的身躯斩成两半,肚肠滑落一地,甚至泛着淡淡的白雾热气。
那些先前已经死过一回的青衣婢女,等到她们作为旁观者,亲眼目睹如此恶心的恐怖一幕,大半数都开始弯腰呕吐起来。
陈平安坐在台阶上,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,低头翻开一页,再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惨状,微笑道:“复仇不是一盘热气腾腾的菜,急匆匆端上桌,只要不吃,很快就会冷了。”
冥冥杳杳,浩浩渺渺,马月眉环顾四周,不知为何,她已经置身于马氏祠堂之内,就坐在一张椅子上。
循着那个声音,马月眉转头望向大门口那边,多出了一张椅子,坐着一个横剑在膝的青衫客,头别玉簪,正在饮酒。
那个“陈平安”,跟庭院内于谈笑间随意杀人的陈剑仙,判若两人。
此刻马月眉眼中的陈平安,更像是一尊神像,他面无表情,眼神冷漠,神灵尸坐。
与此同时,马氏祠堂祖宗挂像、牌位下方的供桌上,多出了一只古旧香炉,每“一炷香”,都是一个马氏子弟的名字。
马月眉还惊骇发现庭院中那个被分尸的自己,一旁站着个身姿虚幻的鬼物马月眉,她正在掩面流泪,暗自饮泣。
庭院内,陈平安转头看向院门口那边,提醒道:“马岩,秦筝,那就让你们占点便宜,二换三。一刻钟之内,那俩货色,如果没有赶来这里见我,就把账算在你们头上了。没办法,你们既然身为家主,就只好多担待些。”
那对夫妇脚步匆匆,片刻不敢停歇。至于马月眉的真实下场,是死是活,还是如青衣婢女那般死去活来,他们暂时也顾不上了,各自只能压着滔天恨意,另做打算。毕竟杏花巷马氏一支的香火,在他们夫妇身上,更在大儿子马苦玄身上,除此之外,像小女儿马月眉,或是二子马研山……就那样了。
之后陈平安伸手一招,从院内一棵苍苍翠翠的古松上边,抓来一把松针,轻轻攥在手心,再望向其中两位率先朝自己发难的青衣婢女,“如果没有记错,你们是叫-春温,秋筠?十六名剑侍当中,暂时只有你们两个是四境武夫,相当不容易了,随便搁在宝瓶洲哪里,这么年轻的四境武夫,都可以算作一等一的习武资质了。是秦筝那婆姨瞒过你们名义上的主人马月眉,暗中授意,手把手教你们如何当死士的,好坐实我今天在此滥杀无辜的说法?我只是好奇,你们该得的报酬呢?没有?单纯是觉得马氏收养了你们这些孤儿,就必须主辱臣死?”
两位妙龄少女,如出一辙的绸缎青衣装束,她们只在细节处,各有巧思,其中名为春温的婢女,轻盈体态,头戴白角冠,号称是玉宣国的宫内样,另外那个叫秋筠的青衣剑侍,身姿略显丰腴沉重,她此刻低垂着脑袋,竟是连与那位陈剑仙对视一眼的心气都没有了。
白角冠少女咬牙切齿道:“奴婢只恨自己境界低微,伤不着陈剑仙分毫,想要拼个鱼死网破都做不到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这话说得不够准确,鱼死网破,你至少做到了一半。”
言语之间,屈指一弹,一枚翠绿松针快若飞剑,洞穿了那位白角冠婢女的眉心,娇躯瘫软,额头渗出一粒鲜红血珠。
陈平安看着手上账本关于两位马氏子弟的详细记录,笑了笑,转头望向那个秋筠,说道:“我担心马岩和秦筝忘性大,你向来与马川亲近,肯定不愿意这位心仪情郎死得莫名其妙,那就劳烦秋筠姑娘跑一趟,替那位马公子博取一线生机。不过切记切记,不要泄露此地内幕,只字片语都不要说出去,不然就别怪我送你们去做一双亡命鸳鸯了。”
秋筠壮着胆子离开马氏家主的读书待客处,果然那个性格叵测、心狠手辣的的陈剑仙,没有继续为难她。
与此同时,头戴白角冠的剑侍再次恢复原貌,她在神色恍惚间,下意识伸出手指,揉了揉本该被一枚松针打穿的眉心。
在如此短的时间内,先后死了两次,让她杀气骤减,意气颓然,只是她仍然强提起一口纯粹真气,故意让自己显得杀气腾腾,沉声道:“陈剑仙就这点本事?要杀要剐不过是头点地,别说是飞剑反复杀人,便是刀山火海,油锅烹煮,陈剑仙只管一一施展出来,与你求饶半句,就算我没有骨气……”
陈平安合上账本,微笑道:“输人不输阵,心性真是不错。年纪还小,武学境界不够,如今只是马月眉的帮闲,等到你哪天学到了沈老宗师的七八成本事,估计以后就是永嘉县马氏的得力帮凶了,专门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,或是夜行,铲除异己,或是掣肘家族内的仙师供奉,”
白角冠婢女板着脸阴恻恻说道:“我就算变成了厉鬼,就算爬也要爬去陈剑仙的家乡,去那座落魄山报仇雪恨!”
陈平安眯眼微笑,点头道:“好说。人生在世要称心,本该有恩报恩,有仇报仇。结仇者与报仇者,双方各凭本事。只是一个走过不少江湖路的前辈,无偿告诉你一个江湖道理,在形势不由人的时候,年轻人说话不要面露凶狠,眼绽凶光,无妨,下辈子注意点。”
刹那之间,又是一枚松针洞穿她的眉心,强劲的洞穿力道,带着青衣婢女撞向墙壁,颓然坐地而死。
青衣婢女抬起头,天地晦暗,寒风阵阵,阴冷刺骨,她茫然四顾,是极为陌生的景象,枯寂,了无生气。
这次自己是真死了?已经身在黄泉路了?接下来可有那书上所谓的鬼门关,孟婆桥?
她站在一条大雨过后的泥泞道路中央,就在此时,她转头望去,有一贫寒老媪骑乘骏马,鞍辔异常华美,老媪衣衫褴褛,缝缝补补,只是这匹高头骏马却分明是豪门精心饲养,寻常人家,绝不能拥有这等千金不易之物。
瞧见了道路上的青衣婢女,老媪赶忙勒紧缰绳,停马在旁,老媪眉眼慈祥,稍稍附身,低声问道:“姑娘欲何往处?”
赐姓马、名温春的青衣婢女颤声问道:“老婆婆,敢问此地是冥府道路之上吗?”
老媪闻言愈发眉眼温和,笑道:“姑娘可是回娘家省亲,与亲人走散了?莫不是被大雨淋湿,昏了头,才说出这种好没道理的胡话。姑娘,大雨才歇,路途积潦难行,此地山林自古多虎患,姑娘不宜单独一人赶路,不如随我去寒舍暂作休歇,翌日早行,得从容也。”
“装神弄鬼!我倒要看你是神是鬼,敢在此故弄玄虚!”
青衣婢女扯了扯嘴角,脚尖一点,拨动一粒路上石子,石子破空,呼啸成风,朝那高坐马背的老媪心口处急急飞去,老媪吃痛一声,跌落马背,摔在泥泞中,没了气息,青衣婢女低头定睛望去,一番犹豫过后,这才缓缓挪步,拧转手腕,袖中滑出一把匕首,攥在手心。那个羸弱不堪、一击便被毙命的老媪蓦然睁眼,心口处鲜血流淌,她却是缓缓起身,擦了擦衣裙,越擦越脏,叹息一声,只好作罢,沙哑开口道:“小姑娘,我好心好意劝你,何故暴起杀人,就不怕误杀无辜吗?即便怀疑我是鬼神之属,也理该敬而远之呐。”
老媪低头看了眼空洞的伤口,不以为意,只是继续絮絮叨叨说着老理儿,“小姑娘听一句劝,心地才是福田,一个人,若是心地坏了,杂草丛生,就坏了一年的收成,一年没有收成就要与人赊欠,赊欠是要还利息的,这般债上添债,苦上加苦,循环往复,何时才是个头呐。”
青衣婢女听不得这些令人厌烦的碎嘴道理,她直接一脚踢去,将老媪的整颗脑袋都踹飞。
老媪的头颅在泥浆中翻滚,反复呢喃一句“又错啦”。
下一刻,青衣婢女发现自己重新站在道路中央,远处一骑缓缓而来,老媪再次停马,面貌温和,低声问道:“姑娘欲往何处?”
不等青衣婢女回话,老媪便驾驭骏马高高扬起马蹄,瞬间就将后者的心口踩踏出一个窟窿,疼得婢女摔倒在地,老媪依旧神色和祥,再缓缓翻身下马,挥动手中马鞭,噼啪一声如雷鸣炸响,狠狠打断青衣婢女的头颅,高高抛起,重重坠地,青衣婢女随着那颗翻滚的脑袋,她眼中视线切换不定,或青天或黄泥。
老媪嗓音温和,好似自家长辈一般,柔声劝诫道:“姑娘,还错吗?”
下一刻,青衣婢女再一次站在道路中央,马蹄阵阵,由远及近,老媪再次骑马而至,好似悬崖勒马一般,停马笑颜开口询问。
马川和马璧,是同父异母的兄弟,岁数相差一年,都是二十岁出头,一人个高干瘦,一个黑面短髯,容貌身材皆迥异,兄弟二人都是马氏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,是有功名在身的,跟马研山让妹妹代考而来的探花郎不同,马川是太学生出身的正经举人,是家族仅次于少年神童马彻的头等读书种子了,至于弟弟马璧,只是相形见绌而已,若无比较,将他放在玉宣国豪门世族当中,也算俊彦了。
先前脸色难看至极的婢女秋筠找到他们,她没有说具体缘由,只说家主有令,让他们立即赶到此地。
马川想要询问内幕,秋筠却与平常温婉不同,她只是咬着嘴唇不说一个字。一路上,马川故意放缓脚步,走到弟弟身后,再去牵她的手,却被秋筠轻轻甩开,这让马川有些惊讶,往日私下相见,由于给她们教拳的沈刻眼尖,是个老江湖,单凭女子走路姿态,就可以看出女子是否处子之身,秋筠又是马月眉最器重的心腹婢女之一,马川再色胆包天,也不敢随便坏了她的武学前程。
结果等到他们三个进了院子,既没有看到任何一位马氏长辈,也没有看到什么相熟的供奉客卿。
只看到那拨神色古怪的青衣剑侍,怔怔看着他们几个后到者。
马氏长房遭遇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波,家主马岩挨了一脚踹,当家主妇秦筝都断了一只手腕,不过暂时并未殃及两边两房旁支的相邻府邸。
马川和马璧只看到了唯一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,有个青衫背剑的男子,坐在台阶上,此人手里边有本不薄的册子。
贵客?
是某位已经在朝野扬名立万的玉宣国世家子,家主想要让他们兄弟来此,跟这个人切磋学问?
马川作揖道:“敢问兄台?”
陈平安挥了挥手中账本,“不必多礼,老乡见老乡。我们等会儿再细聊,等一等朝廷内定的下任状元郎马神童,马彻。”
马川笑容如常。
马璧有些不悦神色,这小子真会摆谱,给脸不要脸的货色,都敢摆到我们马氏来了,在这京城,天潢贵胄功勋与那将相公卿子弟又如何。
听说前些年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,都曾在国师的护送下,微服私访离开皇宫,来此下榻马府,吃了一回马氏的私房菜,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,她恳请陛下赏下了好几件文房清供给马氏,确有其事,因为那几样东西,如今就供奉在了家族祠堂里边的神龛旁。
只可惜当时家主只让嫡子女和马彻一起接驾,其余人都未能亲眼目睹天子龙颜。
马川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,“马璧,此人多半是一位山上的仙裔弟子了,京城权贵子弟,印象中好像没有这么一号人物。”
马璧点点头,能够跨过马家的门槛,非富即贵,眼前男子,既然背剑现身,必然有所依仗,他同样是学武有成的四境武夫,穷学文富学武,兄弟二人俱是打小就药罐子泡大的好筋骨,以聚音成线与兄长密语道:“观其气象,倒是不俗,呼吸绵长,一看就是个练家子,不似山上修道之人,会不会是沈师傅在江湖上的嫡传弟子?”
马川再打量了几眼青衫剑客,不动声色道:“确有可能。”
京城内外和朝野上下,注意力都被马彻给吸引过去了,但是在马氏祠堂内部,他们兄弟二人,更是公认的文武双全。用某位叔公的话说,就是以后咱们马氏,长房那边嗜酒如命、不务正业的马研山,是定然靠不住了,肯定还得是他们俩兄弟挑起大梁了。只是他们俩一贯藏拙,出了这条乌纱街,不显山不露水而已。
最后一个赶来庭院的少年郎,却是与马川他们兄弟截然不同的气度姿容,面如冠玉,玉树临风,少年神色肃穆。
陈平安微笑道:“眉无喜忧,才是高人。不愧是永嘉县马氏家族文运凝聚所在,又是一位命里钦定的碧纱笼中人,大好前程。”
就是少年不晓得血气方刚,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。
陈平安站起身,拿册子随便拍了拍长褂,走下台阶,一步跨出,便来到了马川和马璧中间。一袭青衫长褂,已经站在兄弟二人的身后,伸手抓住他们的头顶,就那么轻轻一拧,两颗头颅几乎同时发出咔嚓一声,两颗脑袋便直接被从前边拧转朝向了后边,瞬间毙命的兄弟二人就那么瞪大眼睛,瞪向那院门口的俊逸少年,马彻。
本来可谓气定神闲的英俊少年,一瞬间就湿了裤裆。庭院门口便开始飘起一股尿臊味。
马彻只看到那个转头笑望向自己的青衫剑客,松开手指,两个脖颈已断的死人,便那么软绵绵耷拉着脑袋。
青衫男子竟然面带微笑,将两颗脑袋重新拧转过去,让兄弟俩的后脑勺,重新朝向院门口那个瞠目结舌的的马彻,“你就是马彻吧,胆子很大嘛,有想好以后在玉宣国庙堂当什么官吗?国师,礼部尚书?还是先成为驸马爷,听说你们玉宣国的驸马爷是可以当官的,皇帝陛下最宠爱的玉庆公主,前年去集清观烧香,恰逢一场名士荟萃的雅集清谈,就年纪最小、谈锋最健的马彻一见倾心了,就是比较可惜,你不太好这一口,更喜欢厨娘于磬那般的丰腴妇人?”
毕竟是只读圣贤书的少年郎,马彻此刻早已脸色惨白,满头汗水。
陈平安笑道:“知道马川和马璧为何落个这般下场吗?好好回答,千万别学马苦玄那个最喜欢装聪明的大傻子,回答错了,我就把你的脑袋慢慢拧转一圈。”
马彻不可抑制地身体颤抖起来,少年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说道:“因为他们经常呼朋唤友,去别国参加一种狩猎游戏,喜欢假扮马贼和流寇,横行无忌,为非作歹,去了很多次,杀了很多人,具体是多少,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……”
】
陈平安笑问道:“这种密事,你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,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
马彻哪敢藏掖,竹筒倒豆子说道:“马璧用心险恶,想要拖我一起下水,我拒绝了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缺了个‘义正言辞’,你得换个说法,‘我义正言辞拒绝了’。嗯?”
马彻只得牙齿打颤,乖乖复述一遍。
少年心中叫苦不迭,怎么还没有人赶来此地,将这尊杀神立即拿下,绳之以法?咱们马氏这些年不是往来无白丁,与那山上得道仙师都有渊源吗?
陈平安问道:“杀过人吗?”
马彻使劲摇头。
陈平安又问道:“少年郎想杀人吗?”
马彻还是摇头。
陈平安笑问道:“读书种子敢杀人吗?”
马彻依旧摇头。
陈平安微笑道:“作为未来观湖书院的贤人君子,你觉得马川马璧该不该死?”
马彻毫不犹豫说道:“作恶多端,他们该死!”
反正已经死了。
不料就在这一刻,那两具尸体脖颈处咯吱作响,兄弟二人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术,只能站在原地,却是脸色铁青转头望向马彻,眼神中充满了戾气,好像要将马彻生剥了才甘心。“马彻,自己找件趁手的……兵器,打死他们,把他们的脑袋打掉才行,可以用砖头,可以用屋内的砚台,兴许用琴弦更好,相对容易割断脖颈处的皮,不然用砖头,有的磨了。”“甭管用什么法子将他们的脑袋弄掉,马彻,只要做成了这件事,你就可以活着离开此地,但是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,过时不候,到时候就要变成他们来剥你的皮了,他们是武艺傍身的练家子,当然,你不念同族兄弟情谊,他们兴许心慈手软,下不去手,到时候就要风水轮流转,又轮到你占据先手了,可以赌赌看。”
马彻愣在当场。
陈平安笑道:“一寸光阴一寸金,你们读书人不可不察啊。还是说愿意赌马川马璧跟你一般胆小,不敢剥下一张活人的皮?”
马彻不敢看那两双布满血丝充满愤恨的眼眸,少年低着头,摇摇晃晃跑向那处家主读书之地,上了台阶跨过门槛,原本手脚发软的少年便动作极快了,进了屋子,视线巡游起来,马彻心思急转,一顿搜刮,很快就寻了几件趁手的“兵器”,要以一方沉甸甸的砚台,砸断那对兄弟的脖颈筋骨,摔了一只摆放在花几上边的花瓶,少年要以碎瓷片切断脖颈皮肉,才算完成约定,砍掉他们的脑袋,割下了首级。
马彻一手拿着砚台,一手持花瓶碎片,只是等他跑下了台阶,却看到那些面露异样神色的青衣婢女。
这让马彻一下子锐气全无,呆呆站在台阶底部,手脚冰凉。
青衫剑客与他擦肩而过,笑道:“嫌弃她们碍眼,怕她们事后嚼舌头?好办,不如先杀了她们?可以不计入一炷香光阴之内。”
马彻好像陷入天人交战的处境,一位身材矮小的持剑婢女冷若冰霜,她向前跨出一步,抖了一个剑花,似乎在提醒这个被玉宣国士林说成是文曲星下凡的少年,你马彻,试试看?!马彻吓了一跳,再不敢有杀人灭口的念头,径直跑向马川马璧兄弟二人那边,手持那方价值连城的砚台,少年高高举起手臂,颤颤巍巍,古砚上刻着那几句砚铭,好像也随之摇摇晃晃起来。
两个脖颈青筋暴起的难兄难弟,由于既无法开口言语,手脚又动弹不得,他们只能用杀人的眼神死死盯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。
马彻一下子就泪流满面,喃喃道:“我下不去手,下不去手……不要逼我,不要再逼我了。”
陈平安坐回台阶,攥着那把松针的手,轻轻握拳,捶打胸口,皮笑肉不笑道:“手足相残,触目惊心,令人痛心疾首啊。”
异象横生,婢女秋筠伸手探臂朝书房那边一抓,将一把钉入墙壁上长剑驾驭在手,她体态轻盈如蜻蜓点水,倏忽间就来到马彻身后,一剑笔直刺出,就将少年刺了个透心凉。
马彻呆呆低头望去,半截长剑透出自己的胸膛,略带弧度的锋锐剑尖,竟然没有些许血迹。
青衣婢女秋筠的脑袋一侧太阳穴,如遭撞击,头颅晃荡出一个幅度,这名为了心仪男子好似殉情的女子,当场毙命倒地。
娇躯坠地之前,她深深看了眼情郎。
陈平安双指并拢一划,穿透马彻的长剑原路折返,重新钉入书房墙壁,长长的金色剑穗,朝向地面,温顺下坠。
马彻好像被这一剑彻底激发起了怒火和恨意,在发现自己挨了一剑却毫无痛苦之后,他也顾不得深究缘由,眼眶通红,一把抓住那马川的脑袋,往青衣婢女那边拖拽而走,再将马川往地上一摔,将后者脸面与那贱婢对视,高高举起手中那方篆刻古圣贤语的沉重砚台,重重砸在马川的脖颈处,一下又一下,很快就砸得后者骨骼碎裂,疯了一般的少年脸色狰狞,开始用手中瓷片磨掉马川的血肉皮肤……
先前剑仙杀人,剑气也好,松针作袖珍飞剑也罢,都太快了。
眼前这一幕惨绝人寰的画面,却是名副其实的钝刀子割肉。
马璧眼睁睁看着这一切,心如刀绞,肝胆欲裂。一向觉得杀人最是快意事的他,既怕死,更怕这个死法。
疯了,好像所有人都疯了。
被鲜血溅射满身的少年站起身,一步步走向那个站在原地束手待毙的马璧。
院内,有些青衣婢女几乎将苦胆汁水都吐完了的,先后抬起头,战战兢兢望向台阶那边,那个神色专注却淡然的青衫剑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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折腰山的道旁酒肆,裴钱落座后,径直问道:“这次喊过我来是为了什么?”
不如先忙正事再叙旧。
刘羡阳一贯是坐没坐相的德行,一只脚踩在长凳上,晃着碗,笑道:“喊你过来助阵,是顾璨的意思,若只是按照我的想法,哪里需要这么兴师动众,否则也太给永嘉县马氏脸了,他们又没有一位飞升境坐镇家宅。顾璨呢,是担心你师父在马府里边,一个没能收住手,杀疯了,闹出一桩类似江湖演义上边的惨案,灭人满门,斩草除根,别说人,连马家会下蛋的鸡鸭都给宰了一干二净,说不定连灶房那边被人捡出来的鸡鸭蛋都给摇碎喽。”
裴钱哑然失笑,师父怎么可能如此作为,只是刘羡阳和顾璨今儿坐在这里,还是让裴钱觉得心里舒坦,便跟他们敬了一碗酒。
顾璨端起酒碗,闷了一大口,说道:“我没这么说过。”
紧接着顾璨补了一句,“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。”
刘羡阳说道:“所以顾璨担心我们俩拦不住陈平安,你在场,说不定陈平安还会稍微顾及身份,想要在你这边维持师父脸面和好人做派,不至于在那边杀红了眼。”
裴钱犹豫了一下,还是老老实实说道:“那你们找错人了,师父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,只会去鸡笼鸭圈那边帮忙捡鸡蛋,看看有无漏网之鱼。”
刘羡阳一时语噎,斜眼顾璨,这就是你找来的帮手?
顾璨乐呵得不行,果然没有看错裴钱,她很对自己的胃口。
山上山下,独自行走江湖,你们招惹我可以,我可以不计较,因为裴钱是师父的开山弟子,来自落魄山。
但是你们如果敢招惹我师父,那裴钱更是师父的开山弟子。当年在竹楼二楼喂出来的拳,你们也可以尝尝看。
刘羡阳笑问道:“小鼻涕虫,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?”
顾璨说道:“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,就是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。”
刘羡阳便将到了嘴边的话,就着酒喝下肚子。
坐在火盆边的顾灵验忍不住噗嗤一笑,她早已脱了靴子和锦袜,露出一双如羊脂玉的纤足,脚背微微勾起,足如弯月。
听他们几个聊天,贼有趣。
顾璨端碗抿了一口折腰山的盘鬓仙酿,好像再懒得用上心声言语的手段,开口缓缓道:“亲眼见过马苦玄的,人人都说马苦玄跋扈,言行无忌,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,其实这厮并没有外界说的那么只修力不修心,马苦玄能够有今天的不俗成就,自有其天才和学力。”
刘羡阳嘿嘿笑着,你这个小鼻涕虫跟那马苦玄是一路货色,同行最相知,所以顾璨聊这个,观点还是站得住脚的。
顾璨当然知道刘羡阳的意思,不以为意罢了,刘羡阳又不是一个如何藏得住话的人,想说的意思都摆在脸上了。
裴钱其实对于自己师父跟刘宗主、顾璨的相处模式,在她还是小黑炭那会儿,心中就充满了无比好奇。
师父与顾璨,在各自走出书简湖之后再重逢,双方当真不会心有芥蒂,当真不会渐行渐远,就算见了面也是无话可聊?
若无师父在场,刘羡阳跟顾璨真是那种患难与共的挚友,会不会一个端着架子,一个当闷葫芦?
上次在青杏国的酒花渡,自己陪着师父,与顾璨他们几个有过一场偶然相逢,登楼喝酒,好像还好?
这次瞧见了刘羡阳跟顾璨同桌喝酒,似乎也还好?
因为裴钱的出现,山神娘娘宋瘠已经不宜也不敢单独坐在一张桌旁饮酒,而是主动恢复了掌柜身份,站去了柜台那边,等着客人们添酒续杯。
宋瘠又不傻,那二男一女,既然在此等的人是大宗师裴钱,裴钱表露出来的姿态,甚至有些执晚辈礼的意味,那他们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修士了,尤其是当那儒衫青年,当他说起马苦玄,神色淡然得就像随口提及一个山上练气士,宋瘠作为本地山神,她又常在市井走动,最是熟稔人情世故,她就一边听那儒衫青年言语,一边细心观察同桌高大男子与火盆边女修的眼神和脸色,试图从细微变化当中推敲出更多的结论,但是得出的结果却让宋瘠愈发心有余悸,听到马苦玄这个名字,他们如饮淡水。
顾璨继续说道:“马苦玄曾经先后故意挑衅赊月,纯青和许白,一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,两个在候补十人之列,这就是马苦玄的一种试探,想要凭此来确定陈平安的实力,上限和下限大致在在哪里,马苦玄都想弄清楚,最终得出一个能够让他心中有底的大致结论。”
刘羡阳揉着下巴,“杏花巷马傻子,怎么不直接找我这个同乡切磋切磋?”
顾璨笑呵呵道:“别说数座天下,你连宝瓶洲年轻十人的榜单都没上,找你干嘛?”
刘羡阳怒道:“老子要不是刚好四十一岁,错过了这份榜单要求的年龄,否则能没有我?榜首不得姓刘?!”
顾璨说道:“有本事别跟我冲,捣鼓这个榜单的,是正阳山茱萸峰的田婉,你找她说理去。”
当初居心叵测的邹子,评选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,因为两个榜单各有第十一人,所以总计二十二人登榜。
宁姚,斐然,曹慈都在年轻十人之列。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就是垫底。
当时榜单没有给出陈平安的名字,只是介绍了年轻隐官的境界修为,元婴境剑修,山巅境武夫。
这让那位云遮雾绕的年轻隐官,有点类似看门人的意思,好像不管是谁,只要打过了陈十一,就有登榜的实力。
而候补十人当中,就有宝瓶洲真武山的马苦玄,中土神洲的许白,竹海洞天的纯青。
之前马苦玄去找赊月的麻烦,其实算不上斗法,因为赊月主动认输了,若论遁法,赊月确实不弱。
但是许白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,哪怕他一点都不想跟马苦玄起冲突,但是马苦玄根本没有给许白避其锋芒的机会。
三者当中,就只有纯青是认认真真与马苦玄切磋了一场的,同时马苦玄也是对这场斗法,最为上心,只因为作为青神山夫人唯一嫡传的纯青,修道之路,最像陈平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