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若无其事(1 / 2)

剑来 烽火戏诸侯 22973 字 2023-04-28

天地清且明,一洗旧尘埃。

陈平安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,缓缓走向那栋租来的小宅子,虽说受伤不轻,但是身重却放心。

绕过那座熟悉的衙神祠,以前摆算命摊子当道士的时候,陈平安就经常翻墙来这边看那些胥吏的勾心斗角,研究他们的话术。

施展望气手段,发现了顾璨的踪迹,陈平安与之心声言语一句,给了顾璨一个地址,约定在那边相见。

当然地仙和上五境修士往往都有遮蔽气象的手段,顾璨是故意为之,担心陈平安找他不见。

陈平安熟门熟路步入一条甜水胡同,远处迎面走来三位练家子,其中有个双臂长及膝的精悍汉子,斜靠包裹,正在低声言语,劝慰身旁一位面如冠玉却神色颓然的青年,“洪图,你已非童子身又如何,虽不能如古时剑仙的超凡入化,学那开山祖师的飞剑取头颅,也要做到尘世无敌、江湖扬名的地步才好。不可妄自菲薄,一味气馁,空耗了光阴材力。”

青年神色木讷点点头,不知是听进去了,还是左耳进右耳出。

瞧见胡同拐角处的青衫身影,汉子快速扫了几眼,并未太过上心,只是愈发压低了嗓音,先与那叫洪图的青年叮嘱几句,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双脚并拢跳方格的年轻女子,骨清神爽,容颜动人,见师叔的打量视线,立即规矩起来,汉子这才转头继续与他们说道:“此次掌门命你们随我下山,游历七国行百万里,才可返回门派,便是希望你们明白一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,须知埋没风尘的奇人异士,数不胜数。往往只因缘法未到,真人不露相,或在闹市擦肩而过,或是对面不相识。”

好巧不巧,那女子一挑眉头,忍不住笑道:“师叔,前面就有人背剑而走,他是不是师叔所谓的高人啊?”

汉子有些话不宜说出口,此次离开门派,红尘历练,一来是让洪图散散心,不要死气沉沉,总觉得没办法修炼仙家法术了就心生绝望,促成他在江湖上做成几件侠义事,帮他重提心气。再者就是让身后这位掌门暗中钦点为继任者的亲传弟子,多见识见识江湖,主要是来这玉宣国京城某座道观,帮她寻得一桩仙家机缘。原来她天庭眉梢处,有天生的红线三道,便是山上所谓杀劫太重的迹象,故而还需带着她在红尘中磨砺几年,褪去浑身煞气,晓得一个敛藏锋芒的道理,才能研习吾家仙法。总而言之,就是要让她知道比上远远不足,让洪图觉得比下绰绰有余。掌门不可谓不良苦用心。

见与那位青衫客还隔着一大段距离,汉子仍是使用了师门不传之秘的聚音成线手段,与两位晚辈指点道:“宝树,洪图,我们行走江湖,与陌生人初次相逢,要看对方道行高低,武学深浅,会者不难,难者不会,切记额外留神观察他们的呼吸和脚步,比如眼前此人,确有几分武学功底,只是脸色微白,呼吸微滞,清浊不一,每次脚步落地的力道都不均匀,看得出来,原先底子打熬的不错,大概因为酒色过度的关系,神弱了一点。”

陈平安也只好假装听不见这个评价。

队伍中那个叫宝树的年轻女子,确实适合修道。确是一块璞玉,有地仙资质。

大概都算是应运而生了,这类人物,如今各座天下都有。各大宗门,有的忙了。

刑部粘杆郎早就秘密增派人手,去宝瓶洲甚至是桐叶洲寻找各色修道胚子。

大骊朝廷送给落魄山的十六位天才,已经乘坐军方渡船,就快就会到达牛角渡。

女子问道:“高师叔,听贺师伯说世间有那仙家渡口、客栈和渡船,只要被人找到确切地址,就会瞧见满眼的修道之士、炼气神仙?”

汉子笑道:“说得轻巧,哪有那么容易遇见。你贺师伯,当年也不过是误打误撞,才偶然在荒山废观内遇见了一拨炼气士。”

“听掌门说过,自古以来,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地神仙之流,他们在学道之初,多有门规师命,教他们立下誓言,在凡俗面前不可随便显圣,不可在山外随意施展仙法,不可在山外红尘里沽名钓誉,贪恋世俗富贵,免得误人子弟,让他们误以为炼气修道是坦途,是什么捷径。”

“就说我们门派的那位开山祖师,虽是天纵奇才,也需历经千辛万苦,功德圆满之际,终于炼成一把飞剑,百丈之内,青光耀眼,随意割取贼寇首级,如探囊取物,易于反掌,已是古时剑仙的境界。”

两百多年前的老黄历了,好好一处在方志上仙迹众多的山中仙府,逐渐沦为一座只传拳脚把式的江湖门派。

祖师留下的那几卷道书,除了当代掌门,已经无人能够研习。

豪阀家世也好,山中师传也罢,就怕成为一种旧风流。

女子神色憧憬说道:“高师叔,听说京城内有个姓吴的道长,精通命理,算卦很准,有那铁口神断的美誉,算命摊子就在附近,我们去瞧瞧?”

汉子笑道:“市井露相不真人,这种人反而不太可能是神仙。等我们去了崇阳观,你们若是还有闲心,可以自己去摊子碰碰运气,假使那道人真是游戏红尘的奇人异士,也是你们该有的造化。”

一条胡同内,双方走近了。

莫说是传说中修道成仙的人,神满再不思睡,便是江湖上习武小成之人,精神内敛,也不该这般白昼困倦,昏昏欲睡。

汉子看了眼对方,倍感惋惜,只是不忘见缝插针,叮嘱两位师门晚辈,聚音成线道:“本派祖师有言,酒色财气,物物缠定活人,日夜令人神枯。仙家清静,方是上道,男女腥膻**,最误长生。此人脚步轻浮,困倦异常,若是掌门师兄在此,只需念动咒语,噀一口符水,喷在他脸上,便可解了睡魔梦魇的纠缠,恢复神思饱满,如果往后能够懂得节制,想必此人武学攀高之路,不会止步于此。”

双方擦肩而过。

走出去十几步,宝树低声笑道:“师父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,按照他的脾气,肯定会停下脚步,好好与此人掰扯几句。”

与掌门同辈的,除了师叔高祝,私底下都说她的师父,就是个好好先生。遇见山外不平事,要管。碰着江湖不幸人,就帮。为此连累门派发展和自身修行颇多,掌门却总说一句吃亏是福。她上山不久,这几年无意间也听到一些重话,说掌门正因为心肠太软,道心不坚,不像个修道之人,才导致他空有学力而无道力。她内心深处,觉得这些说法,是对的。

修道之人就得有神仙中人的样子,不该将一颗本该光芒万丈的澄澈道心,放在烂泥潭里,自污神采。

洪图不知是鬼使神差,还是福至心灵,蓦然转过头,恰好瞧见那青衫背剑男子的转头望向自己这边,他与之对视。

耳中听得一个陌生嗓音言语道:“少侠若有闲情逸致,可以寻一寻那位吴道长的摊子,算一算前程如何,很灵的,价格公道童叟无欺,肯定不会糟践了银钱。”

洪图内心震动,见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兴许是在示意自己耳尖,凑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,聊到了那个算命摊子。

洪图转身忙不迭问道:“恳请前辈赐教,若是有人习武较晚,且非童子身了,果真能成武学宗师?!”

却见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青衫客,施展了一门好似轻腾术的梯云纵手段,双脚在空中互叠劈啪作响,转瞬间身形便高出胡同翘檐,不见了踪迹。

宝树听闻身后动静,转头看了一眼,只瞧见那抹青色衣角,她也不觉如何惊讶,问道:“师叔,是高手?”

汉子也不觉得自己看走眼了,笑道:“动静不小,高得有数。”

陈平安坐在一处屋顶,略作思量,看了眼折腰山方向,也不去为难马苦玄那几个尚未成气候的弟子。

有恩报恩有仇报仇,再天经地义不过,不只是自家事,是天下人的天下事。

至于那个根骨相当不错宜入山修道的女子,能不能成为真正的修道之士,难说。

不是自夸,若是岑鸳机没有遇到朱敛,蒋去没有进入落魄山,多半就会泯然众矣。

强提精神,陈平安选了一处僻静巷弄,飘落在地,好久没有这种想要大睡一觉、睡饱为止的状态了。

顾璨一行人在永嘉县穿街过巷,国师黄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,还是婢女顾灵验帮忙问路,才找到一条鸟不拉屎的僻静小巷。

只见小宅院门外,除了双手笼袖蹲在门口台阶上的陈平安,还站着一拨生面孔,看样子正在扯闲天。

陈平安有几分难以遮掩的神色萎靡,分明受伤很重,这种熟悉的场景,让顾璨脸色晦暗几分。

顾璨缓步前行,以眼神询问结果。

陈平安心声说道:“还行,是一种能够接受的代价。夜游剑折断了,还有一件本命法袍需要重新炼制缝补,数十个不太重要的气府废掉了基础,需要修整。但也不是没有裨益,长远来看,肯定不亏。刚好借此机会,”

宁姚说得对,玉璞求真,相对务虚更多,仙人跻身飞升,除却最后一步,在到达仙人境瓶颈之前,修士都是务实更多。

更何况陈平安当下的修道之路,过了元婴重返玉璞的这道最大心关,就变得再简单不过,无非是炼剑而已,说到炼剑就更简单了,就是吃金精铜钱,以及斩龙石。

金精铜钱一物,陈平安是早有安排的,跟大骊宋氏打个商量,与北俱芦洲骡马河柳氏、三郎庙等做买卖,积少成多,总有路数可走,按照当时郑居中在天外的估算,陈平安“只要”再吃掉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,井中月就可以提升到井口月的品秩,分化出来的飞剑数量,就有希望提升到八十万把,如果再乐观一点,陈平安甚至还可以想一想“百万”之数。

所以真正难处,还是斩龙石,金精铜钱还算“有价无市”,斩龙石却是典型的无价更无市,任谁都是得手就捂着,藏着掖着,绝不售卖他人,故而先前在集灵峰之巅,就连于玄亲自帮着牵线搭桥,都不敢保证一定可以帮忙找到卖方,陈平安欲想凭此炼剑笼中雀,砥砺剑锋,提升品秩,难度之大,可想而知。

顾璨直愣愣看着他。

确定将马氏斩草除根了?

陈平安岔开话题,“临时走了趟剑气长城,见着了你师父,随便聊了几句,白帝城很快就会封城,他邀请了一位名叫郑旦的女子剑仙担任阍者,虽是鬼仙,剑术很高,大有来历。她的剑术传承,在近古岁月里,曾与周神芝的曲城一脉并肩。”

顾璨点点头。

能够让郑居中亲自邀请担任阍者的剑修,道行肯定不弱。

顾璨以心声说道:“受伤不轻,回了落魄山,需要闭关一段时日?”

陈平安说道:“不妨碍给刘羡阳当伴郎。”

顾璨说道:“实在不行,就让刘羡阳推迟婚宴。”

陈平安直勾勾看着顾璨。

顾璨无奈道:“打趣,调侃,开个玩笑,当真什么。”

我这不是担心你折损道行,万一何处有碍道心了,聊几句轻松话,帮你解个闷。

陈平安缓缓站起身,一一介绍过去,“不让你白忙活一场,介绍一下,化名蒲柳,本名徐馥,元婴境,破境机会不大。管窥,鬼修,金丹境,破境不难。沈刻,武夫七境瓶颈,马上就可以跻身远游境。我已经跟他们谈好了,只要你愿意招徕,他们就可以去你那边。管饭就行,给不给俸禄,你看心情。”

这几个被陈平安带出马府的昔日“人上人”,不是老神仙就是大宗师,先前各自吃了一顿挂落,老妪遭受了一场火刑,鬼物管窥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雷局,沈老宗师就更惨了,总之俱是苦不堪言到了教人不堪回首的地步,如今他们只是想一想就肝颤。要不是陈剑仙要求他们跟上,说有一桩机缘要送,像老妪早就想着溜之大吉了,别说玉宣国,她都有了远游别洲的念头。至于管窥,也有了重返故国的心思,沈刻更是就想寻一处荒郊野岭的清净地方,至少一年半载内,老武夫是一个大活人都不想再见到了。

顾璨默不作声。

我赶来帮忙,求这些个?只是作壁上观一场,到头来你跟我谈报酬?

要是换成别人,顾璨恐怕就要直接撂下一句“我不收废物”了。

陈平安抬起手,轻轻拍了拍顾璨的肩膀。

你一个白帝城谱牒出身的新任宗主,我难道给你介绍一些祖训严苛的名门大派子弟、持身端重的正人君子?每天跟你光明磊落?

何况这拨人,刚刚吃过苦头,最是老实,你那新宗门拿去就能用。他们境界不高,个个心眼却都不少,既懂做人,又肯做事。

顾璨看了眼陈平安,也没说什么,转头望向那几个,他如今待人接物可谓彬彬有礼,滴水不漏,抱拳笑道:“幸会,晚辈如今家业不大,若能得到三位长辈襄助,是晚辈的福分。”

虽然不晓得眼前儒衫青年的身份,可只要是陈剑仙的朋友,身份能差到哪里去?故而三人俱是受宠若惊的模样,纷纷还礼。

其实一元婴一金丹,再加上一位即将跻身远游境的七境武夫,相当不差了。就这么三号人物,在任何一洲开山立派,只要不去跟老字号宗门比较,气象都不算小。只说几十年前,在书简湖,刘志茂的青峡岛,不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份家底?

顾灵验撇撇嘴。

这仨好运道。

进了自家公子的宗门,出门在外,就多出了一张护身符,毕竟所在宗门的“正宗祖庭”是那白帝城,是郑居中。

打狗还要看主人,即使他们仨碰到了硬钉子,宗主顾璨的面子不够,那么郑居中的面子够不够?

而他们作为陈平安亲自“引荐”的人物,在宗主顾璨这边,等于无形中又多出了一张救命符。

顾璨介绍起身边刚招徕而来的黄烈,“黄烈,刚刚卸任国师一职。”

陈平安抱拳笑道:“见过黄前辈。”

黄烈神色肃穆,郑重还礼道:“小小金丹,如何当得起前辈二字。修道长生,达者为先,见过陈先生。”

陈平安哑然失笑。

顾灵验嗤笑不已,哎呦喂,算是帮“先生”一语给出独到见解啦,黄老儿这么会溜须拍马,难怪能当个国师。

陈平安问道:“他人呢?”

既然顾璨都来了,就肯定少不了刘羡阳。

顾璨笑道:“这家伙跑去真武山堵门了。”

陈平安揉了揉眉心。

顾璨说道:“事先声明,这次我们合伙赶来玉宣国碰头,是他的主意,我顶多算个帮闲。”

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你倒是讲义气。”

顾璨笑呵呵道:“卖他卖习惯了。”

陈平安习以为常。

顾璨说道:“裴钱也来了,当下就在京师城隍庙。”

不等陈平安说什么,顾璨抢先说道:“还是刘羡阳的意思。”

见陈平安还想说话,顾璨最熟悉他脾性,立即以心声询问一个关键问题,“他们几个,在马府里边,到底遭了什么罪,都快沦为只是被魄一线牵引的行尸走肉了,烂摊子,我要是不给他们找几瓶灵丹妙药,赶紧安稳心神魂魄,后遗症太大。”

顾璨是旁观者清,加上境界和师传都摆在那里,反观蒲柳几个局内人,并不清楚自己当下的险峻处境。

陈平安粗略解释道:“除了鬼物管窥相对好些,其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,我就帮他们量身打造了几种小手段,设置雷局,给予火刑,武夫过心关,略施惩戒。”

“好个走过路过不错过,好个既然撞见了就小惩大诫。”

顾璨忍俊不禁,幸灾乐祸道:“沈刻撑过来也就算了,毕竟是武夫,蒲柳和管窥怎么办?老妪就算本来就没有什么机会跻身玉璞,可问题是她现在即便有了一桩天大机缘,她敢闭关,敢破境,敢面对心魔?”

陈平安说道:“将来只要他们有希望闭关破境,你书信一封,我自会帮他们……剐掉所有记忆,就跟从未见过我一样,而且不会伤及他们的大道根本,就只是清除了记忆而已。”

顾璨默不作声,眼神复杂。

陈平安自嘲笑道:“拿我跟郑先生比?能比吗?你就这么高看一个仙人境修士,就这么侮辱一位想要立教称祖的十四境恩师?”

顾璨对于“立教称祖”四字,并无太大感触,似乎早有预料,听闻此言道心亦是无波澜,反而是对那“仙人境”三字?

陈平安伸手按住顾璨的脑袋,“我既是仙人又是宗主,刘羡阳好歹还是个宗主,就你屁都不是,只有个玉璞境傍身,横什么。”

顾璨无言以对。

陈平安笑道:“我这个才叫打趣,调侃。”

进了宅子,老妪几个环顾四周,巴掌大小的地盘,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,他们大为诧异,这就是陈剑仙在京城的落脚地儿?会不会太寒碜了点?只是他们转念一想,很快释然,大剑仙行事,岂可以常理揣度?

陈平安笑道:“勤是摇钱树,俭乃聚宝盆。”

厅堂简陋,主要就是一张八仙桌。

陈平安招呼大家落座,说道:“租来的地方,招待不周,以茶代酒。”

察觉到顾璨的眼神示意,顾灵验立即就去烧水了。

屋内也没外人,陈平安问道:“想好地址了?”

顾璨说道:“将就选在扶摇洲吧,有处地方,以前亲自勘验过一番,还凑合。不过我打算再跑一趟扶摇洲,走走看看,说不定有更好的地儿,具体选址,现在说不准的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只需定好了扶摇洲,就不用太过着急了,慢慢来。”

顾璨说道:“未必会有典礼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就算有典礼,请我也未必去。”

顾璨说道:“知道你忙,只去得青杏国,去不得扶摇洲。”

除了知根知底的顾灵验,其余几个,都是人精,立即嚼出余味来了,这是较上劲了?

他们俩啥关系啊。

对那儒衫青年的身份,愈发好奇几分。

谁啊,跟陈剑仙对话,可以如此随意?

陈平安“将功补过”一句,说道:“既然选了扶摇洲,以后介绍个人给你认识。”

顾璨说道:“如果是避暑行宫出来的某人,就免了,注定尿不到一壶去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此人被誉为扶摇洲有史以来最聪明的皇帝。狡兔三窟,我总觉得这家伙在故国某地,藏着家底呢。”

顾璨因为在扶摇洲待过一段时间,立即猜出了对方身份,试探性问道:“是防儿子比防外人更厉害的那个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就是他。如今跟在钟魁身边熬日子,迟早有一天是要恢复自由身的,你们两个估计比较对脾气。”

顾璨笑道:“如果是他,想当个首席供奉,我都给。”

陈平安说道:“等你们见了面再说,先看投不投缘吧。”

顾璨笑呵呵说道:“打死他都不肯去落魄山,打死他都肯跟着我混吧。”

陈平安呵呵笑道:“你还挺骄傲?跟我显摆呢。”

顾璨乐不可支。

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。

如果有把椅子可坐,他都想靠着睡觉了。

顾璨想起一事,问道:“知不知道这边有座崇阳观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古称炼丹,是一处道气凝聚不散的风水宝地。路过几次,没有进去深究,单凭望气,大致看出是个精通火法的道士,在那崇阳观内筑炉炼水丹,估计是个敢将金丹内外双炼的异人,我猜观主境界未必有多高,外丹道力却是不浅。怎么,已经见过面了?”

方才甜水胡同遇见的那几人,好像就是要去崇阳观求仙缘。

道家法统繁多,只说外丹派和内丹派,在金丹境一层,就出现了一道分水岭,金丹之下,外丹得势,笃信飞炼黄白、服食成仙的道士们,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,往往破境神速。而金丹之上,外丹虽说不至于变成鸡肋,却也并不如何重要了,不过事有例外,青冥天下那边,外丹一道,也有几条法脉,是可以直指飞升的。桐叶洲那边,陆雍的青虎宫,就属于典型的道家外丹一脉。

顾璨说道:“刚见过,随便聊了几句,里边的观主,好像是位金丹地仙,胆子不小,竟敢自称道号回禄。”
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

顾灵验轻声说道:“又不是青冥天下,道号唯一,不可擅取,独一份的,搞得跟合道之路似的金贵无比。浩然天下这边,谱牒修士之外,道号还不是随便取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。

顾璨便不再言说此事,转移话题问道:“要不要我以三山符走趟真武山,把刘羡阳喊过来?”

陈平安点头说道:“那你速去速回,我就偷个懒,在这里等着你们。”

刘羡阳曾经掀过陆沉的算命摊子,还叫嚣着见一次打一次。

以前是不知道那位莲花冠道士的身份,所以不怂,如今即便知道了是陆沉,刘羡阳依旧丝毫不怵。

陈平安在顾璨走后,便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,化做一道流彩,飞快掠出宅子,符箓落地之时,便是一位中年道人吴镝,已经身在崇阳观墙外。

主要是担心顾璨无意间牵扯到了某种因果,陈平安需要一探究竟,亲眼看过才能放心。

况且还在那条甜水胡同内遇到那拨“山脚”人,陈平安觉得此事可大可小,按照习惯,还是想要眼见为实。

顾灵验只是假装不知缘由。

家乡蛮荒,自然是没有规矩的,但是并不缺豪情。因为缺了算计,那种生死莫逆的交情,说不定要比浩然更多。

可是像顾璨和陈平安这般的关系,她还是第一次见着。

老妪几个马氏旧人,还在揣测那位儒衫青年的身份。

虽说被安排了去处,多半以后就要跟随那个年轻人混口饭吃了,可只要不是跟随陈先生去落魄山,都行!

顾璨临走之前,看了眼黄烈。

我在的时候,你已经拿某人“敲打”过我两次了。当我不在的时候,如果你还敢如此行事,当天收你入门担任供奉、结果当天就清理门户,这种事情,别人做不出来,我顾璨可以做得很随意。

黄烈似乎心虚,赶忙点头致意。放心,绝对不会再给顾宗主误会的机会!

崇阳观内,风景静谧。夕阳里,霞赭水成笺,纹若符文,池中鱼宛若置身一部道书中,可食神仙字。

有独鸟冲波去,浮光掠影。

走来一个长髯飘飘的老道士,原来是此地主人的程逢玄察觉到观内的异样,老道掐指一算,因果不明,一团乱麻,暂时难言吉凶,便中断道门课业,走出简陋茅屋,老道人脚踩四方步,极有威严。

眼中所见,是个临水赏景的中年道士。就不知是同行,还是同道了。

老道人一时间也不吃不准对方的意图,要说道观常年关门,在这京城之内,就没什么串门的朋友,也无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。

所以对方要么是不请自来的翻墙而入,要么就是……真有神术的有道之士,能缩地脉,千里山川,目前宛然。

程逢玄打量了一番,有个猜测,笑问道:“可是在那永嘉县孩儿巷摆摊的吴道长,吴神卦?”

光凭对方装束,分辨不出隶属于山上哪条道脉法统。

陈平安笑着点头,开门见山道:“贫道吴镝,并无道号。方才听朋友说起,程观主的道号是那回禄?贫道在此讨生活多日,数次路过贵观,只因不敢叨扰,故而未曾登门,等到今日听说朋友提及程真人,言语中对观主多是仰慕,生怕错过一位得道前辈,所以贫道才会斗胆来此一叙。”

程逢玄抚须而笑,促狭道:“自封的道号,岂能当真,吴道友可别是被吓到了吧,还是将贫道当作歹人,打算去跟县衙讨赏?”

陈平安说道:“观主说笑了。”

程逢玄也懒得与此人兜圈子,身正不怕影子斜,大好光阴终究有限,不该消磨在这类虚与委蛇中,便径直说道:“明人不说暗话,敢问吴道友是来此探幽赏景,还是切磋道学,掂量贫道的斤两?”

若说同行是冤家,可他在这崇阳观内深居简出,专心炼丹,收了俩徒弟,与世无争。与这摆摊挣钱的道友,井水不犯河水,没道理犯冲才对。

陈平安微笑道:“冒昧相问,程观主所在师门祖上,是否出身楼观派一脉?”

程逢玄默然片刻,喟然长叹一声,露出些许感伤神色,“不曾想吴道友还知晓这等上古旧事,实不相瞒,贫道确实出自楼观派旁支,只是并非正统,同源不同流,源头之水早已枯竭,贫道所属这条支脉也是现如今这般惨淡光景了。”

上古岁月,真人辈出,当时浩然天下的道家,曾有以楼观派最高、东华派最大的说法。

而楼观派这条道家法统,除了擅长天文躔度,精通风角鸟占卜术,于炼丹一道,也是极其在行。否则也站不住“最高”。

陈平安确认对方所言不虚之后,有些无奈,原来这条如鱼伏底的隐藏脉络,不在顾璨身上,而在己身。

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,那位碧霄洞主,他对楼观派一脉的桐叶洲金顶观,便暗中多有照拂,甚至点名要求落魄山和姜尚真不许对那个邵渊然出手。老观主当年赠送落魄山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,是要还债?需要先在这崇阳观内偿还一笔利息?不知先前那三人,往上追溯,谁又不会不会牵扯到楼观派诸脉的某位老祖师?

陈平安斟酌片刻,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,“既然靖师愿意以诚待人,贫道也不好故弄玄虚,该有一个投桃报李的‘实不相瞒’,贫道年少时曾经云游四方,早年在那桐叶洲,机缘巧合之下,在北方一处某地,与楼观派某脉祖师传下的法统,有一份不浅的缘法,宛如栽种,该是在此花开,瓜熟蒂落了。”

程逢玄略带疑惑哦了一声,显然是将信将疑,不敢全信,真有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?

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贫道在这玉宣国京城内,事情已了,马上就要继续远游别地。永嘉县竹竿胡同那边,有一座以讹传讹的‘鬼宅’,门口悬有一株艾草,观主去到那边,望气一见便知。宅子主人叫薛如意,她虽是鬼物之姿,却是一心慕道,神光清灵。贫道在此地借住数月之久,与她关系匪浅,以道友互称。她与神号大纛的西岳佟山君,颇有私谊,正是沾她的光,贫道才有幸在宅子里边见过佟神君一面。程观主在炼丹之余,可以抽空过去一叙,就说与吴镝是道上旧友。”

程逢玄故作镇静,心中啧啧称奇,眼前道友,福缘深厚呐,竟然能够与那尊佟神君都有一面之缘?

这种事,尤其是在西岳地界,可不敢胡说八道,往自己脸上随便贴金的,否则真不怕挨雷劈?

实则程逢玄惊奇之余,更有惊吓……只因为他最重要的一炉丹药,原本预定在今年端午节的正午时分开炉烧炼,在祖传丹书上边名为“午时鱼”,一炉丹药只要功成,不多不少,只有两颗,缺一不成,多了更是不成,两颗丹刚好分阴阳。但是老道人却对此毫无把握,只因为缺了一份最重要的药材,哪怕他已经殚精竭虑,选址崇阳观作为一座鼎炉,再寻见了一副“正午联”作为压胜之物,可仍然缺了一味至关重要的炼丹之物,导致丹炉生火却无法做到丹书上形容的那种“走水”!若能燃烧一株仙家艾草,宛如蒸笼起火,熏灸搬运至观内凝聚多年的水运?岂不是……天公作美?!老道人之所以没有面露喜色,就在于暂时不知那鬼宅门口的艾草,品秩如何?燃烧后火力大小?

老道人愈发惊疑不定,今日与这道士吴镝相见,难道真是玄之又玄的道缘使然?真应了对方那句话,理当开花结果,瓜熟蒂落?

而陈平安的本意,是先帮着这位观主和薛如意牵线搭桥,让双方相互间有个照应,结一份香火缘。以后崇阳观真有什么难处,也能通过薛如意或是佟文畅,陈平安再来权衡,要不要帮忙,以及如何帮忙。

陈平安同样吃惊不小,看似随口问道:“贫道曾见一外乡贫寒少年,名为白云,他与爷爷曾经一路售卖春牛图,路过摊子,贫道便帮他起了一卦,是个有山上缘法的少年,不知靖师是否见过此人?”

程逢玄摇摇头,“贫道足不出户,未曾见过这位少年。”

只是老道人很快补了一句,“贫道那两位徒弟,偶尔去往市井购物,说不定见过此人。”

陈平安神色如常,微笑道:“贫道本以为这桩仙家缘法,会落在程观主和崇阳观身上,如今看来,则未必了。”

这就境界高的好处了,旁人心中密语响动如雷。

那棵悬在门口的艾草,先前是陆沉赠送给薛如意的,免得陈平安跟马苦玄一战,动静过大,不小心伤及她身为鬼物的魂魄。

而陆沉此次赶来浩然,所忙正事,是寻找那条“神仙难钓”的“午时鱼”,也就是后来的少年宁吉,如今陈平安的嫡传弟子。

是不是按照“原先”的脉络,没有被陆沉和陈平安发现踪迹的宁吉,会进入这座崇阳观,少年得到程逢玄的青睐,拜他为师,一步一步,最终走上修道之路?

陈平安哑然失笑。这算不算是自己半道截胡,抢了对方的得意弟子?

陆沉是早就算到了这一层,要以那棵艾草作为补偿,间接帮助老道人炼丹圆满?了结一桩因果?

看来下次游历中土神洲,除了龙虎山天师府,有机会的话,还要再去一趟中土陆氏借书看书了。

陈平安笑道:“就不妨碍观主待客了。”

老道人疑惑道:“道友何来此说?”

道门之人,最是讲究一个“收神”,不会轻易散出神识,相传唯有那种步入天人感应境地的道门神人,才可以不动神,却通神,能够感知身外天地间的纤毫变化。

这个时候,一个身材高大却面有菜色的少年道童,快步跑来水边,打了个稽首,气喘吁吁道:“靖师,又有客登门。”

程逢玄笑着赞叹一句,“吴道友真是未卜先知。”

约莫是察觉到这位世外高人吴道长的玩味眼神,老道人便有些惭愧,自家道观内的饭菜,平日里确实油水不足。

老道士喜好清净,炼丹也最怕红尘侵扰,道观一年到头无异于关门谢客,不能偷不能抢,又不肯坑蒙拐骗,没点偏门财,哪来的多余银子,何况修道本就艰难,岂是什么享福事。这俩徒弟,虽说他们资质寻常,算不得什么天才,可程逢玄既然收了他们作记名弟子,除了顺着自家缘法之外,对他们还是寄予厚望的,不单单是道观缺俩烧火道童、洒扫杂役那么简单,老道人还是希望他们将来可以各凭道力重振师门,只不过山中修道之人,炼取外丹和服食之法,一贯是师承秘授的口耳相传,故而选择徒弟、传道授术极其严格隐秘,有些道脉,甚至会有那必须一脉单传的祖训。铅汞鼎中烧,炼成无价珠。只要修炼出一颗金丹,俗子服之可以益寿延年,仙师服用就可长生久视,常驻人间。所以那一炉子丹药,果真成了,恰好两颗,宋巨川和钟山,便是人手一颗的福缘,至于程逢玄自己,早已内结金丹,便无需外物增长道行了。

那吴镝好似看出老道人的窘态和钟山的拘谨,淡然笑道:“清贫处世,厚道为人,所以我们道士才会自称贫道。”

老道人抚须而笑,此言至理。

钟山听得大开眼界,原来咱们道士的“穷”,也是有大道理可讲的?

吴道长看那高瘦道童,微笑道:“世俗有钱无钱在金银,我辈有道无道却在心。入山不易,修道更难。吃点苦不算什么,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然会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此乃修道得道的题中之义,欲想仙人的逍遥,必先挨过凡俗的苦头。这位小道友,既然已经身在观内修行,寻见了明师,莫要入了宝山却空手而返,你们切记心无杂念,虔诚向道,不可怨天尤人,连累身心踟蹰不前,要相信自有机缘在前等着你们。”

钟山到底不比宋师兄口齿伶俐,不善言辞,就只是规规矩矩打了个稽首,由衷谢过这位陌生道长的寄语和教诲。

陈平安伸手轻拍少年肩膀,微笑道:“修道辛苦,再接再厉。”

程逢玄本想带着这位吴道长去自家炼丹处一看,不料对方直接来了一句“鼎之轻重,未可问也。”

老道人听闻此说,一时语噎。与先前那儒衫青年的一句“钓者之恭”,确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?

陈平安再与那位“靖师”观主客套一句,“清净寡欲,与物无竞,真人精神。”

随后他便告辞离去,满脸笑容的老观主也没有挽留,只是心中暗暗下定主意,要去那座“鬼宅”碰碰运气,瞧瞧那艾草到底品相如何。

路上陈平安刚好与那拨人再次擦肩而过。

道士吴镝的四方步,走得半点不比老观主差了。

瞧见了那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,矮小汉子确认身份后,拿出一份掌门亲笔手书的密信,低头双手奉上,“姚家山高祝,奉掌门之命,带宝树、洪图来此觐见程真人。”

程逢玄接过书信,当场揭开,看过内容,抬头看了眼那个叫宝树的年轻女子,老道人点头道:“确是可造之材,以后她就留在观内随贫道修行,三年五载都是无妨的。”

人逢喜事精神爽,老道士心情大好,其实说是楼观派一脉的旁支法统,错没也错,就跟某个乡野百姓说那几百年前自己姓氏出过皇帝差不多吧。

只是冥冥之中,他觉得此次丹成的契机,真就在那吴道长所谓的一棵艾草之上。

年少无知,曾言口出狂言,谁闲如老子,本是神仙种,不肯作神仙。

如今修道小成,丹成有望,谁狂如贫道,炼丹已功成,不肯服金丹。

程逢玄让更为心思活络的徒弟宋巨川,领着高祝三人去观内住下。

当年从中土云游至宝瓶洲,老道人从北往南一路游历,期间停步,与那姚家山的当代掌门,聊得还算投缘。姚家山历史上出过一位金丹剑仙的开山祖师,只是立了门派之后,一代不如一代,如今掌门姚国珍,只是位洞府境练气士,更非剑修。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良材美玉,估摸着是姚国珍自认难传真法,担心耽误了那女子的修道前程,就有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?哈哈,贫道倒也有这份成人之美的心思。

就当是修行路上,与那姚家山结一桩善缘好了。

以后等到宋巨川和钟山出师了,外出历练途中,也有个落脚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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